close
我不知道當那個吻即將來臨的時候,我心裡在想什麼。等我回過神來,已經推開了他,推開了那離我嘴唇只有一寸的吻。
奇怪的,不討厭,也不噁心,但卻不知道為什麼……
我不敢回頭,只怕看到那雙平日無波的眼,染上悲傷的色彩。
縱使快步掉頭離去,我仍感覺得到深夜裡那顆彷徨無措的心,在顫抖地跳動著,不知是他的,還是我的……





在我身邊的朋友當中,就數風重最格格不入,最平凡的也是他。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,似乎總是同一種表情,不苟言笑,就算對著人時,也很懷疑他是否看進了眼裡。因為他的眼睛,一直都是那麼黯淡,彷彿無星無月的夜空,什麼也看不到。如果硬要說獨特,大概也就是這無表情之下的沉默了。所以,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。
喜歡熱鬧喜歡人群的我,總是帶著一群喧鬧的友人,肆無忌憚地穿過每一條馬路,永遠少不了大笑和叫囂。但是,和風重在一起時,卻不會這樣。也只有和他,我才會稍微安靜下來。孤立於朋友之外的他,只有我,才可接近。太過奇怪的組合,以至於不少人問我,為什麼會和他交上朋友。我想了很久都沒有回答出來,甚至以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。很久很久,我才隱約得出一個模糊的答案:
大概是……想看他笑的樣子吧……

最初注意到風重,純粹出於偶然。
上大學的第一天,我漫不經心地掃過教室裡一群群的人,本是想尋找認識的友人,卻在不經意之間,望到了一張蒼白的面孔。在可容納百來人的大教室,這樣的面孔很容易就淹沒在學生群中,埋藏在每一眨每一眼的瞬間。普通到沒有形容的必要。可我卻沒有移開眼,現在想起來還真的很不可思議。
在那麼多人,惟獨我注意到他,也許是一種神差鬼使,也許是一種莫名的力量,我沒有像平時那樣移開眼,只定定地看著。
隔著一百多人,我彷彿可以感覺到他輕淺的呼吸,平靜的心跳,甚至當他的睫毛輕微扇動時,我可以聽到那眼底沉默的嘆息。
也許是我太露骨的凝望,使他感應到了。我看到那張臉抬起來,一雙沉沉的眼眸朝我這邊望過來。
一點點的吃驚,一點點的迷惘,一點點的困惑。都沒有改變他眼睛的顏色。但是,當我朝他微笑時,我看到了,那張平板的面孔迅速閃過幾絲急促,隨即漲紅了。幾乎在一瞬間,他將頭掉過去,令我喪失了觀察他眼睛的好機會。但我想,那雙眼,必定也起了波瀾。
我沒有想過,這年頭還有男人因男人的凝視而害羞,但我卻很想多看一些他的這種表情。
於是,大大方方地走過去。

風重並不如外表的木訥冷淡,和他相處後才發現,他其實很容易害羞,不說話不代表他不在聽,雖然兩眼無神,面無表情,但卻比任何人都在用心聆聽。他好像一個木頭娃娃,不懂看,不懂說,甚至沒有觸感,然而內心卻極其柔軟。
這也是風重為什麼無法和我的其他朋友交融在一起的原因。所以,和他在一起時,多半只有我們兩個人,而我與其他朋友在一起時,他則不會加入。
剛開始我還有些失望,但後來卻覺得這反而更好。他的所有情感只有我一個人可以看得到,當我們倆單獨相處時,他那無神的雙眼就會對上我一個,並且放射出在外人面前不曾有過的光彩。
我很喜歡這樣的風重。
不過,在此之前,這個喜歡並不具備任何特殊的意義。

風重的生活似乎不是很寬裕,幾天看到他穿同樣的衣服是常有的事,書包和用具都是老舊的樣式,也沒有什麼新鮮的玩意。
在其他人都沉迷於新奇刺激的玩樂時,他總會孤獨地坐在角落,定定地看著一本舊書。不看電影,不打遊戲,不上酒吧,不參加任何社團,自然也不會有女孩子圍繞在身邊。
記得有一次,我帶他去參加一個男女生的聯誼會,我沒有事先和他說,突然就把他拉了進去。他先是被那異常熱鬧的氣氛嚇了一跳,後因湧過來的人群而不知所措。那些人並不是朝他湧來,而是朝我。通常,我在聚會中扮演的都是最耀眼的角色,身旁也絕對不會缺少女孩子。他被擠到一邊,只木然地看著我。



如果我當時有細心一點,也許就能發現,他的眼神迅速黯淡下來,比往日還要沉默。 聚會進行到一半,我發現他不見了,四處張望都不見他的身影,問別人,卻被反問有這麼個人來嗎。大家注意的只有我,沒有他。他像一只被拋棄在黑暗中的小虫,無法接受光的照射。
我找了個借口出了會場,走到外邊,道路上也沒有他。就在我以為他是不是先行離開時,他出聲叫了我。轉頭一看,發現他坐在一個漆黑的角落裡,看到我,才從冰涼的台階上站起來。月光下,我無法看清他的眼瞳,只感覺他的嘴角向上牽了牽。
我在等你。
他低低地說,垂下眼,單薄的衣杉下,肩膀竟是如此瘦削。
「剛才人太多,沒辦法走過去跟你說……」
「怎麼了?」
「我不自覺地走上去。」
「我……要回去了。」
「等等!」
握住他即將轉身的肩,我在出聲前就伸出了手。意外地發現,他的肩膀冷得凍人。
他依然低著頭,沒有看我。
不知道是什麼感覺,讓我失去了回去玩樂的興致。如果他想走,大可以招呼也不打就自行離去,可是他卻為了跟我說一聲,在這秋冬蕭瑟的夜晚坐了這麼久。
「走吧。」
我一拉他,朝外頭走去。他露出驚訝的表情。
我笑了笑。
「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。」
會說出這種話也真是奇怪,習慣了一大群人玩鬧的我如果到了那個人稀清靜的地方,一定會無聊得待不上三分鐘就睡著了。可是跟風重在一起卻不會。他那只會對我呈現的表情變化,不管多麼細微,都能讓我感到愉悅。兩個人在一起時,注意力都在彼此身上,通常說話的只有我,他則靜靜地聽,每當我說到一些他從未聽過或感興趣的事情時,他的眼中就會閃現出星星一樣美麗的光芒。
為什麼要用美麗這個詞?我也說不清楚。把這個詞形容在一個平凡的人(尤其是男性)身上,怎麼想也不妥,但那一刻我還是只想到了這個詞。

不能去一般常去的場所,我也有辦法找到不花錢就能享受快樂的地方。
當我把風重帶到月光崖,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有了形於外的驚喜。
月光崖是我起的名字,其實也就是海邊的一塊地方。和朋友們夜遊進行篝火野餐時無意中發現,隨即想到的就是風重。雖然喧囂的篝火野餐破壞了那片月光的寧靜,但我想如果是和風重一起來,一定很適合。
月光從崖上細如沙漏地撒下來,舖在下邊的海面上,宛如片片閃光的碎屑。更難得的,這裡的天空可以看得到星星,與海面上的銀屑交相輝映,宛如星夢般的世界。綿密,溫柔,令心靈的觸角有了伸展的空間。是乍時相見的驚艷。
風重的眼中絲毫不掩飾對這裡的喜愛,他甚至激動得抓住我的手。
「我好喜歡這裡!謝謝你,把我帶到這麼美的地方!」
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,那張孩子般興奮的臉愣了一下,立刻紅了。他彷彿觸電般快速縮回手。
沒有說話,他時而仰望星空,時而俯瞰海面,月光下,他彷彿也不再是那個平凡而又沉悶的風重。
我看到了另一個風重。
前所未有的高興。令我忘了來這裡是看星光月光,還是看他。
或者兩者皆是。

我喜歡看著他,不論沉默、憂鬱、孤獨,抑或開懷。
我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如此沉迷於看一個人的表情。



「你的名字很奇怪。」
我靠在一塊石頭上說。
正沉醉於眼前美景的他回過頭,似乎不解。
「既然是風,為什麼又會重呢?」
他慢慢走過來,坐到我身旁,側臉有一絲 腆。無意識地拿著一塊小石子在地上畫著。
「我也不知道……」
「會不會是因為風太輕了,怕你飛走,所以加個重字,好讓你留下來?」
我猜測著。
他扭頭看我,我也看著他。我不知道他從我眼中看到什麼,但我從他眼中看到了一種異樣的卻又叫人喜歡的東西。
我不知道是什麼,在那一刻我們既遙遠又靠近。我彷彿感覺到一種奇特又舒服的聲音,卻分不清是海潮還是他的呼吸。
纏綿而奇特,彷彿無形的絲兒將空氣裡的分子串成一塊。
月光瀉在我們中間。
「我……可以留下來嗎?」
空氣中,他忽然問出一句。
我有些詫異,但也沒有多想,脫口便道:
「當然了!如果你還是像風一樣被吹走,頂多我變成大石頭壓住你。」
他愣住了,呆呆地看著我。
半晌,我們一起大笑出來。

我們一直待到看了日出才離去。
我是開車載他來的,對於我十八歲就拿到了駕駛執照,他看上去很佩服。
「要試試嗎?」
聽到我的問話,他有些不敢相信。
「可以嗎?」
若不是看出了他的好奇,我也不會有此一問。
「可以呀,來,我教你。」
我和他調換了座位,坐到副席上,手把手地教著他。
「這裡是換檔……腳踩這裡……不要太用力……對,就這樣……慢一點,轉動方向盤……」
像在玩一個大型的玩具,我興致勃勃地教著,他居然也將車子慢慢地開動了。
我可以感覺到他很開心,全副的信任都在我身上。
又緊張又興奮,這是他眼中的全部。
現在想起來,或許還多了點什麼吧,但當時的我卻一點也沒有察覺,只知道我倆挨得好近,近到頭發都貼到一起。我幾乎是半摟抱式地環著他,他握方向盤的手有一絲絲顫抖。我以為是初學開車的緊張,但現在想來,卻不完全是那樣。
當問及怎麼那麼早就學會開車時,我沉吟了片刻。如果是其他人問我,我一定會半開玩笑地回答為了載女孩子,但面對風重,我卻一點也不保留地說了出來。
「我想當個賽車手。」
當我滔滔不絕地說著我自幼以來的雄心壯志時,風重一直注視著我,唇畔帶著若有若無的安靜的微笑。
我覺得像找到了知己,動情不已地說著。
長期來未曾對任何人傾吐過的話。
──盡情地馳騁在風中,那種自由,那種眩迷……令我想抓住整個世界,抓住耳邊呼嘯的風。
風重聽著,漸漸地斂起了笑,眼中的光芒卻癒加閃亮。
他低下了頭。



「如果我是風,我會心甘情願跟你走。」
正說得起勁,一句低得不能再低的話鑽進耳朵,我停了下來。看向他,才發現他連耳根都紅了。
我卻以為他是在鼓勵我,向來不善言談的他,說出這種話,也難怪他會難為情。
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:
「將來我成了賽車手,你一定要來看!」
他抬起了眼,瞳孔比任何時候都要黑亮。
可是我什麼也看不出。只記得,他露出了那種沉沉如霧靄的有點難過有點無奈的笑。

我可以很肯定地說,是我把風重帶出了那個沉悶而孤獨的世界。
之前,他彷彿靜靜沉睡在海底的蚌殼,任憑黑夜包裹,不言不語,沒人理會,是我喚醒了他,讓他看到了外邊亮麗的色彩。
所以,他信賴我,無法用言語表達的信賴著。我能感覺到這一點,也為此而有一種無名的欣喜與滿足。
我覺得我可以一輩子和他做好朋友。
如果是他,我願意一輩子都看著他。
──那麼……為什麼要逃呢?
當內心這麼問自己時,我又沒有了答案。

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,剛放寒假的第一天,我們又來到月光崖。
深夜是月光崖最美的時候,這裡彷彿遠離了城市,遠離了浮華,遠離了喧囂,沒有任何人知曉。
這樣的月光崖只屬於我和風重。
我們坐在一起,他的頭不知什麼時候靠在了我的肩膀上。我也絲毫不覺得有任何不自然,眼前星月交輝,美得好似不真實般。
海水彷彿夜空流下的眼淚,連星星也流入了海中。
「你好像樹一樣。」
一直斜倚在我身上的風重突然說道。
我側頭看他。
他的唇角微微上揚,眼皮輕輕合著。
「……讓人覺得靠起來好舒服。」
他說。
「是嗎?我以前的女朋友們也這麼說,不過聽男人說倒是第一次,被男人靠也是第一次,你的腦袋還挺沉的呢。」
我半開玩笑地說。
他一下張開了眼,正好對上我笑噱的臉。像被什麼電到似的,他立刻彈了開來,蒼白的臉上浮現一層暈紅,而後又咬住了嘴唇不說話,默默地轉向另一邊。
「怎麼了?不靠了?」
我將他扳過來,發現他的頭垂得低低的。
「你不是說靠起來很舒服嗎?」
他移開我的手,又轉了回去,彷彿賭氣地道:
「不用了,我又不是女孩子。」
「說得也是。」
我點頭,又笑道:
「不過給你靠也沒關系啦,雖然沒有女人舒服。」
他不吭聲,也沒回頭。我坐過去,觀測著他的表情。
「生氣了?」
「沒有。」
「你明明在生氣。」
「沒有!」
「……」
這個發現讓我有些意外,雖然不明白他為何生氣,但這卻是他第一次向我表示出不滿。
忽然想惡作劇一下,我偷偷在他背後站起來,藏到一塊巨石後邊。
過了許久,見我都沒有再說話,他終於回過頭來。
我在暗處看到那張臉先是露出驚訝,而後是惶恐。他像一個被丟下的孩子,嚇著了,四處張望著,尋找著我的身影。
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害怕。
本來我只是想稍微捉弄一下他,卻沒想到可以看到他那麼緊張的神情。我的離開,真的讓他那麼慌張嗎?
就在他張皇失措地奔跑找尋著我時,我站了出來,叫了他的名字。
他猛地轉頭。我卻愣了。
惡作劇的心理被一種奇特的情感所取代,在看到他閃爍著淚光的眼眸後。
他定定地站著,瞬間的驚愕之後,是一種被欺騙的類似委屈與懊惱的神情。
沒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,我的話提到喉間卻又收了回去。只是一個小小的玩笑啊……
不覺走過去。風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,眼神彷彿指控般。讓我多少有些懊悔。
在走到距離他只有一步時,他突然撲上來抱住了我。
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讓我有些手足無措。我不知道他會像個孩子一樣緊緊地抱著我,抓著我。他的心跳彷彿海潮一樣朝我胸口湧來。
一種類似眩暈的感覺讓我的呼吸憋悶起來。
這一刻,我沒有了平常那種心安理得的心情。像有小虫在騷動,像魔女在舞蹈,像一只只觸角探入我的心底……
然後,就是那個吻。
我只記得他的臉孔在我面前一寸一寸放大,我看著他慢慢地靠近,眼裡滿是哀求和期盼。我清楚地明白他想要什麼,卻不知道該給什麼樣的答案。
我像被蠱惑了般,看著他,一點一點。那呼吸,那溫度,那心跳……都在上升。
結果,我還是選擇了逃避。
把風重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了載滿星輝的月光崖。轉身離去的那一刻,我忽然覺得,那崖好似一座墳墓。
雖然感覺到了他的心在泣血,我還是沒有回頭。





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,這之後,整整一個寒假,我都沒有再和風重見面。
我不去找他,他也不可能來找我。我和朋友們玩,和女孩子約會,天天不醉不歸。
然而,還是做了一個假期的夢,夢裡都是風重。
假期快結束的時候,我決定去找風重。因為夢裡的他總是默默流淚。
我的心彷彿刀割一般的疼。
也許,是那未完成的吻變成的毒藥吧。



我見到了風重。
我的愛在看到他的那一刻,如潮水般洶湧而出。用眼淚灌注的愛。那一刻,我才意識到是愛。
這回輪到我緊緊地抱住他,抱在懷中,抱在手中。不管怎麼吻,也不再有那一夜的熱度。
被我的淚水暈染的是,一個冰冷的小小的罐子。
風重在裡頭,我在外頭。

──那天晚上他說和朋友出去,誰知道在回來的時候……好像是司機轉彎不當的緣故……
被這麼告知時,我可以想像的到。
或者該說,風重在神情恍惚之下,根本做不出本能的躲閃反應……

我們的吻……被丟在了孤零零的月光崖……
我想吻他,想像夢中一樣地吻他。
吻進他的骨灰裡。





[轉至台論]

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hsin7861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